大寶的這一款髮型,您覺得如何?
剛剪好的時候,沒有一個人稱讚,到處遭人嫌棄,
只除了我的同事,均均,她最捧場了,
溜滑梯式的瀏海,齊頭式的髮際,厚實感的髮量,
真是世間難得幾回見,另類又有創意,
我依稀記得,她就是這麼形容大寶的髮型。
當時,真的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,
因為想哭又哭不出來,想笑又笑的稀稀落落的。
從那一次的經驗之後,就再也沒剪過大寶的頭髮,
有時,回頭想想,也該覺得慶幸,自己有那麼一次,
真切體驗到一個工作和一份價值是多麼得來不易............
 
 
距離上次剪髮有半年的時間,這對蓄短髮的人來說,
大概是最長的,也是最大的容忍極限了............
   
 
這一頭半長不短處於尷尬期的髮量,早已困擾我許久了,
為了要讓與肩齊頭的頭髮安分的、柔順的服貼在臉頰兩側,
我得待在剛洗好澡還濕潤悶熱的浴室裡,花上十幾分鐘,
吹整那一頭蓬鬆的像磨菇一樣的頭,對寧可利用吹頭髮的時間,
去做自己因家庭雜事纏身沒空做的事,即使看一版的報紙,
看一則的新聞,看一頁的書,甚至躺在床上閉目養神,
對我來說,叫頭髮乖乖聽話,實在太浪費時間,浪費生命了!
   
  我記得,在第一次也是這一次要去的這家理髮廳,
那一位第一次為我剪髮的Apple髮型設計師,
聽聞我連二十分鐘吹整頭髮的時間都沒有,她瞠目結舌的說,
「不會吧!?小孩這麼難帶嗎?連二十分鐘都坐不住?
難道真的要一天二十四小時盯著他們,寸步不離嗎?」
「沒那麼誇張啦!只是小孩都是一個樣,他們會察言觀色,
趁虛而入,總是挑對大人分身乏術的時候集體反抗造次。」
殊不知那是說服Apple幫我剪個好整理,連吹都不用吹的髮型,
臨時編出來善意的,無傷大雅的理由............
   
  為了剪髮,外子還很慎重其事的提出專程接送的建議,
他說等孩子睡午覺醒來,開車載我一程,順便帶孩子兜兜風,
去附近的公園踢球,這樣一來,我就不用到處找停車位了。
那是他以為我要去另外一家理髮廳時為我著想的提議,
我告訴他,「不用這麼大費周章,我自己走去就行了。」
以一臉我吃飽撐著的狐疑表情,外子趕緊連忙阻止,
「如果你嫌麻煩,騎腳踏車也行,何必委屈自己呢?!」
   
  我笑了笑說,「如果是走過對街,轉個彎,經過幾個店家,
叮~噹~,開門走進去,挨坐在窗戶旁,就有專人為你剪髮,
你還會從一而終,覺得那是在委屈自己嗎?」
「可是,我記得你說過,去那裡剪髮會讓你混身不自在。」
   
  是啊,那裡會讓想利用整髮放鬆心情的人來說,真的很不自在。
   
  我要去的那一家理髮廳,和其他家庭式理髮店的差別,
宛若格調高雅的餐廳,進去用餐的人都得盛裝打扮正襟危坐,
和濕黏油膩的小吃店,著汗衫短褲就能啖享美食的天差地別一樣,
去那裡理髮的人,放眼望去不是一襲優雅的洋裝,
手臂勾著一個只能在玻璃櫥窗欣賞,看著標價望而生畏的小提包,
就是一身俐落的上班族裝扮,不拖泥帶水,
胸前的項鍊在室內燈光的照耀下,不時閃著十字般的耀眼光芒。
   
  要一個習慣翹起二郎腿,不用在意旁人眼光,大口吃著美食的人,
得安分守己的兩腿併攏,兩手不知所措的壓在兩腿的餐巾布上,
等待服務生依前菜前湯餐前沙拉主食甜點飲料的順序逐一上菜,
依照不同的菜色,搭配適合的餐具,舀成一口大小送進嘴裡;
要一個習慣隨意挑選位置,坐在可以自在地調整上下的理髮椅上,
挑幾本放在書報架上的雜誌,吹著門外的自然風,
吹不涼還可以自由起身,打開吊掛在鏡子上方的電風扇開關,
與剪髮兼整髮的老闆娘寒暄,享受沒幾下功夫頭髮就剪好的人,
得身不由己的跟著理髮小妹吧,我猜,走到空出來的理髮椅上,
徵詢想看書報雜誌的種類,想喝的飲料,想指名的髮型設計師,
想想看,處在一個不習慣的環境中,那兩個人會有多麼不自在,
就可以想像一個出生於彰化縣小鎮裡穿著純樸的鄉下人,
出現在一家摩登的理髮廳裡,會有多麼引人注意多麼不自在了吧!
   
  於是,我從因為換季才剛清理出來的一堆還沒分類的衣物堆中,
尋找記憶中稍微有點品牌,價格大概屬於中價位上衣的蛛絲馬跡,
在一面找一面分門別類的過程中,找到一件套頭的毛線短袖上衣,
「穿這件應該可以吧?!」我心裡頭盤算著,
「再搭上那件去年外子買給我的短版西裝外套,綽綽有餘了吧!」
在我著裝準備就緒之後,外子敲了敲房門,語帶關切的問:
「可以了嗎?需要我提供你一些建議嗎?」「你覺得如何?」
我打開門問,「還蠻稱頭的,應該騙得過他們的眼睛吧!」
   
  這是另外一個一進去摩登的理髮廳會讓我感到不自在的原因。
宛若進行機場安檢,理髮廳裡所有的人,包括其他整髮的客人,
他們的眼睛就好像輸送帶上的X光檢查器,待你一叮噹進門時,
就會不由自主的從頭到腳掃過一遍,看你是什麼牌子的客人,
才短短的幾秒鐘時間,你可以隱約感覺到他們看你的眼神,
猶如X光檢查器照射出來的紅線,萬無一失,而且,毫不留情。
   
  一個人的價值就在光天化日之外,被幾近不友善惡意的眼神,
亮洒洒的攤開來被開腸破肚、被檢視、被誤解、被扭曲............
那一個人的價值,經年累月歷經生活風霜塑造成形的價值,
倏地,就這麼輕而易舉的,以令人無法招架的手段,
手無縛雞之力的結果,被另一個人的價值抹滅掉而盪然無存了。
   
  不,我不想讓任何人的價值臨駕在我之上,至少,
不容許有任何人因為外觀而壓制我存在這個世界上的價值,
鄙視我這一個人,那是一塊神聖不可褻瀆的淨地,
它,經不起鞭刑,受不住嘲諷,更無法抵抗默不作聲的輕蔑。
我不想在一陣撻伐聲中,喪失了自我價值,我要起身維護,
維護這一個使人成為一個真正的、誰都無法取代的、人的價值。
   
  所以,為了宣告自我的價值,我選擇面對,面對那一家理髮廳,
面對理髮廳裡所有的人,面對所有的人投射在我身上的眼光............
   
  「那皮包呢?」一個格格不入的畫面無情的穿過腦際,
外表是瞞過了,可是總不能在結帳的時候,
因為口袋裡那張皺皺的千元大鈔破了局,更糗的是,
為了不讓千元大鈔看起來那麼皺而在櫃台上做出鋪平的動作。
天啊,這種事要是發生在我這個天生就死要面子的人身上,
頓時一股熱氣從腳底一路經過肚子、胸前,竄升到眼睛、腦際,
整張臉脹得通紅,眼球更是佈滿血絲,哦,不,
我不要經歷這些,我會當場扔下那張千元大鈔,
丟下看似灑脫的一句「不用找了!」,隨即奪門而去,逃之夭夭。
   
  好了,現在劍在弦上不得不發了,雖然在踏出家門的前一秒鐘,
蒙生打退鼓的念頭,我安慰自己,沒什麼大不了,
最壞的情況就是,無法宣示自我價值的獨立,至少它會跟著我,
和一頭蓬鬆翹起的亂髮一樣,原封不動、完好無缺的走回家............
   
  一個半鐘頭過去了............
   
  家中傳來一位爸爸和兩個孩子正在玩打鬥遊戲傳來的聲音,
完全沒有一丁點河東獅吼的聲音,那個聲音的主人不在家,
她還沒到回家,因為她正在理髮廳裡和Apple愉快的聊天,
那是一場象徵性的慶祝宣示自我價值獨立成功的聊天,
也是一場發自內心,想要體會當一名髮型設計師酸甜苦辣的聊天。
   
  「你好厲害,自己帶小孩,而且還是兩個小小孩,
換作是我,我可沒空也沒那個耐性陪孩子耗一整天。」
育有一女正在讀幼稚園小班的Apple得知我是全職家庭主婦時,
發表了她這一番的言論,伴隨她的高聲讚揚,
「真了不起」這四個字經常不絕於耳,她壓根兒不敢想像,
要是她自己要帶兩個小孩,除了教養他們,還得忙裡忙外,
鎮日與日復一日的瑣碎雜事為伍,每天不是洗衣擦地,
燒飯煮菜,觀照一家老小的肚皮,排解孩子間的疑難雜症、
大小糾紛,還要跟前跟後忙著處理散落一地的玩具書本............
她說一想到這些畫面,她就頭皮發麻,全身起雞皮疙瘩。
   
  「哇,你身兼好幾職耶,是人家的老婆,是小孩的媽媽,
是小孩的保母,是小孩的老師,是家裡的煮飯婆兼清潔工。」
她的笑帶著些許玩笑戲謔,但,聽得出來她心中的羨慕之意。
「是啊,把這些職位通通相互交疊在一起,全部攬上身,
便成就了我這一個人,一位任勞任怨全職的家庭主婦。」
我心裡想著,同時回顧起四年來一名少女蛻變成女人的過程。
   
  這四年,正好也是Apple在一家窮鄉僻壤簡陋的理髮店,
做了好幾年默默無聞的理髮兼洗頭端茶水的小妹之後,
躍升成為現在這家摩登理髮廳熱門的髮型設計師人選,
那是經歷多少次冷嘲熱諷、無數次努力不懈才有的成就,
那四年,對Apple來說,是一段刻苦銘心、艱困難熬的歲月。
   
  依稀記得當我還在就學期間,經常耳聞父母親級的長輩們,
在巷口閒話家常,談及自己孩子在學校的成就時,
有些嘴巴上說自己兒子這次模擬考因為粗心大意,
加上考題超出書本範圍,很可惜,總分只得到596分,
臉上同時掛著眉飛色舞的神情,和驕傲得意的笑意;
有些則是憂心忡忡,看著自己女兒那一疊滿江紅的考卷,
不禁長噓短嘆,怨自己只顧著做生意養家活口,
心思都放在柴米油鹽醬醋茶上,卻疏忽了女兒在校的表現,
逃避了她在課業上的疑難雜症,說到這兒,整張臉都沈了下來。
   
  通常,這個時候就會有個聲音從那一位自得意滿的媽媽傳過來,
「沒關係,沒考上大學的可以去考美容專科啊,我聽說,
門檻很低,又可以學一技之長,畢業出來,
就有現成的工作等著她去應徵,到那時候,你靠她養就好了。」
這個良心的建議,在那位媽媽聽來是句句帶刺,不過,
那是事實,在那個物質匱乏、科技在起步萌芽的年代,
當美容師似乎是一個不怎麼光鮮亮麗還算差強人意的出路。
   
  時代在變,人在變,人的價值也跟著在改變............
以前的美容師,是學業低成就的人的安身立命的地方,
現在卻成了不少有志趣的人趨之若鶩的歸宿,頓時,
各式各樣連帶理髮的服務也應運而生,不再只是整髮而已,
還提供SPA按摩、修剪指甲、指甲彩繪、和影片欣賞的服務。
理髮廳裡的髮型設計師更成了時下的流行指標,
舉凡日韓劇中男女主角、藝人、明星、或政治人物的髮型,
都可以在自己與平民百姓的頭上依樣畫葫蘆,拿來大作文章。
   
  一直以來,我很佩服髮型設計師,他們可以拿起剪刀,
自由自在的在琳瑯滿目的頭髮上來去自如、在髮絲中揮灑創意,
宛若那把剪刀就是他們身體的一部分,好似手拿筷子進食,
運作起來是那麼輕鬆、自然,不費吹灰之力便能迎刃而解,
因為那把剪刀隨著經驗累積早就幻化成為他們生命的一部分了。
   
  「像你們這樣從早站到晚一定很辛苦。」我說這番話時,
Apple正好彎著腰,低頭專注地削剪耳際附近翹起的頭髮,
「還好,習慣了,人多的時候會比較累,沒人的時候,
是閒到可以翻完一整櫃的雜誌,吃掉一整桌的零食,
大家圍坐在一起大眼瞪小眼,你看我我看你,坐到不想坐了,
我寧可站久一點,才不會閒得發慌。」她一派輕鬆的說。
   
  累積這麼多次的剪髮經驗,看過不少理髮師的剪工,
我一度以為剪髮就像剪紙一樣,看準你要的長短大小,
調整你要的角度,卡嚓一聲,一刀兩斷,乾淨俐落,
瞧他們一付行雲流水的剪髮動作,只不過是為了糊口飯吃,
裝模作樣而已,說穿了,就是江湖一點絕,講破不值錢嘛。
   
  於是,在一次自告奮勇為大寶剪髮的機會中,我恍然大悟,
原來,剪髮並不是想像中的那麼輕而易舉,
沒有紮實的工夫,沒有純熟的動作,沒有創意的技巧,
根本無法在競爭激烈的職場上長久生存下去。
   
  其實,要求一個剛滿一歲多、天生就好動的孩子,
安分守己、安靜且乖乖的坐在理髮椅上,
一動也不動的讓理髮店阿姨順順利利的剪好頭髮,
是比登天還難的事,因為光是聽到理髮器傳來的嗡嗡聲,
就足以讓這個初生之犢的孩子嚇得屁滾尿流,奪門而出了。
   
  可是,總不能放任過長,就要遮住眼睛視線的頭髮不管,
看著大寶不時撥弄著螫刺著眼睛使其閃爍不定的髮梢,
總是影響他的玩樂興緻,有幾次一度氣到扯著頭髮大吼大叫。
於是,外子下了自己DIY動手剪的決定,到附近的藥粧店,
買齊專為小小孩剪髮的工具,圓頭剪刀、扁平圓頭梳子,
回到家,拿出一個大垃圾袋,在底部剪開一個大洞,
找來一張大寶當時最愛看的影片,好,一切準備就緒了。
   
  「讓我來吧!」看著不知該從何下手而手足無措的外子,
以多年剪髮經驗為基礎,我挺身而出樂當一名劊子手,
外子半信半疑的盯著我那架勢十足的前置動作,
梳理頭髮、摸著下巴思索頭髮的配置圖、
點頭得意的想像剪好的完成圖,「嗯,我要開始剪囉!」
左手比出勝利的手勢夾住大寶額頭上的頭髮,
右手的剪刀看準測量好的距離和角度,卡嚓一聲,
萬萬沒想到,伴隨而來的是一長串的驚呼聲和嘲笑聲。
   
  光是修補我在大寶頭髮上捅的簍子,滿臉通紅的外子,
忙的焦頭爛額,大冷天的,連額頭上的汗珠都滴了下來,
不過,他還能一面剪一面嘲弄我足以唬人的三腳貓功夫,
我沒有反駁的餘地,只有耐著性子接受外子的冷嘲熱諷,
誰叫自己誇大了自我的能力,貶低了他人的價值呢!
   
   「你這裡還沒好啊?」在我脖子右側靠近耳朵後面的地方,
有一處因過敏體質,加上天氣變化,而引起的濕疹,
那裡總是無法徹底復原到痂自動掉落的地步,好幾個月了,
都是一直反反覆覆的好了再犯、好了再犯的良惡循環。
這天去理髮廳的時候,正值再犯的階段,在第一次照面時,
已經見識過那塊濕疹泛紅到近以發炎狀態的Apple,
她,語帶驚訝,卻又鎮靜的修整就快要大功告成的髮型。
   
  我摸了摸那塊濕疹回答:「是啊,可能是體質的關係吧?!」
Apple並沒有針對這個回答給予任何回應,
她專心一致的做好收尾的功夫,最後,她拿起一面大方鏡,
向我說明這個髮型的特色,以及整髮時的注意事項之後,
便解開束在脖子上的剪髮衣抖一抖,拍一拍我的脖子、衣服,
撥一撥褲子上的頭髮,微笑著說:「嗯,剪好了。」
   
  在我向櫃台結過帳,套上西裝外套,走向門口的時候,
正在收拾善後的Apple見狀,也跟著走向門口,
她為我敞開大門,我向她點頭示意同時說了聲再見後,
她也回以微笑點頭,並說了句「記得要擦藥哦!」
雖然開門的叮噹聲掩蓋了她那細小微弱的聲音,
但是,那個聲音卻在我的心裡迴盪了好久,響了好久。
   
  出了理髮廳的門,我的心是滿的,它滿載著Apple的努力,
她的辛苦,她的用心,她的真心,她的苦盡甘來,還有,
她想要宣示自我獨立的價值,以及我獨立成功的自我價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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